本帖最后由 砖家 于 2025-4-8 07:41 编辑
有一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我心潮澎湃,想我生活着的这块土地上竟有如此多的感人故事,真是不枉此生。于是我驻足窗前想干点什么,兴许写一篇激动人心的抒情散文也未可知。我望着月亮从东方升起,慢慢爬上半空,思考写小说还是写散文。
夜深人静,冷风习习,这时,一个声音对我说:
“小子,要写就写小说,小说可以讲故事,这种事写散文就教人看了肉麻。”
我一听,啊呀,正合我意。
可我住的是单身宿舍,怎么会有人跟我说话呢?我四下看看,没人。正觉得是幻觉时,那声音又来了:
“你要先去找到写小说的好方法,而不是胡乱编个故事骗人。”
我确定不是幻觉,仔细看,是窗台上的一只苍蝇在说话,我站在窗前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这使我大吃一惊,我平常最讨厌苍蝇,要不是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好到极点,早就一掌过去。
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连苍蝇都开始说话了,一开口还这么有学问,看来我要不当一个大作家把这些奇闻都记下来,岂不白活一世?我对它说:
“本人平素最讨厌苍蝇,想你我同居一室也非一日,念旧情我今天不杀你,快快告诉我如何才能写出一篇好小说,不然,哼……”
“这个我就无能为力了,我已经活过30天了,没几天活头儿了,要不是看你的房间里臭气熏天、天下再无二处,我才不会告诉你呢!你整天除了看新闻联播看抗战泡沫剧打苍蝇赶蚊子,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我可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在有生之年认真一点,免得老了悔不当初。”
这几句话可把我气死了,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哪里轮到一只苍蝇来教训。我正想骂它两句再一掌劈死它,它却“嗡”地一声飞走了。
哼!胆小鬼。
不过,我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只苍蝇虽可恶至极,所言却不无道理。那时写作热情高涨,竟不知如何下笔,看来写小说是需要方法或者说技巧的。我冷静下来,准备上网问问度娘如何才能写好一篇小说。可是折腾到天明,博学多识的度娘也未能给我一条捷径,无非几吨理论再加几大卡车大作家的至理名言,看得我头大如斗眼冒金星。
度娘说有关写小说的好方法如满天繁星,不知哪一颗才是你最想要的。老实说我都想要,可我知道我的肚量有限,这些方法根本撑不下,再说这就像对待吃食,是人难免挑肥拣瘦,我也不知道怎么去挑拣。正在此时,我想起英国作家蕾秋-乔伊斯在《一个人的朝圣》里说的一句话:“也许当你走出车门,真真切切地用双腿走路的时候,绵延不绝的土地并不是你能看到的唯一事物。”
这话深藏玄机,以我的脑细胞容量显然一时无法理解透彻。可我明白一点,既然要找到好方法,就要脚踏实地去寻找,而不是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或者问度娘,再说多数时候度娘就是个瞎眼吃货。蕾秋的意思是你要走出去,不要待在家里,闭门造车的结果只能教人笑掉大牙。走出去才会看到,哇,这世界原来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经过几天思想斗争,我终于决定出门。世界如此之大,找到一条写小说的便捷之路应该不难。出门之前,我又想起那只胆小鬼老苍蝇曾说我的房间臭气熏天,我觉得应该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一下,叫一只苍蝇看不起实在丢人。房间里什么书啊药啊词典旧杂志啊,还有衣服啊鞋啊锅碗瓢盆啊都放在了一起,收拾的时候我不得不戴上口罩,因为很多书和衣服都发霉了……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加一句,我戴着口罩不断地往外面扔垃圾的时候,我那古怪得几乎没人愿意跟她说话、也几乎没有亲人的房东老太太一直站在门口。
一切收拾停当,我又特意准备了一只英雄钢笔,一本厚厚的大笔记本,就满怀希望地出了门。老太太见我门也不锁,说,你也要走了?我说老太太我不是要走,我要当一名小说家了。老太太说你还回来不?我说老太太你放心吧,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她说不行就回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她是一个人见人厌的房东老太太。
可是一出门我就陷入了另一个迷茫之地,不知该往哪一个方向走。往东走,东边是一大片菜园和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农田。往西走,西边是一片工厂,钢铁之声不断,大烟囱浓烟滚滚。那么往南走,不行,南边是荒郊野岭,虽然可能有孤魂野鬼,但我觉得当今世界小说家不宜多讲鬼故事,看来只有往北走了。北面高楼林立,热闹非凡,一定高人辈出,而且道路四通八达,选一条写好小说的出城之路应该不在话下,再者,说不定没等出城,就已经遇到高人指点了。想到此,我难掩兴奋,大踏步往北走。
没走几步,我看到一个要饭的站在路口四处张望,见我走近,一把拦住我说:
“人们常说,好心人不会见死不救,给几块钱买一份汉堡吧?”
按我往日脾气,定要先打他一个半死,再告诉他为什么。简直岂有此理,青天白日竟要钱买汉堡。想我也算有产阶级,还未曾见过汉堡长得什么样。可是转念一想,我不是出来打架的,我是出来找寻写小说的好方法的,兴许这位要饭的著作等身学富五车也未可知,于是我强忍愤怒,笑脸相迎,回道:
“啊呀,真是出门遇贵人,人们常说,出门遇乞丐,好事来得快。几块钱区区小事,可你能不能告诉我,写一篇好小说有什么好方法?”
“这位哥哥真会开玩笑,天下哪有这等美事。不瞒你说,我躲在这里就是为了写小说,写不出传世巨作绝不罢休。要是真有好方法,我早就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了。”
“那么,没有成功的方法,失败的教训总该有一点吧?”
“这个嘛,我倒可以说上一箩筐,只是眼下饥肠辘辘……”
“我这里有一只馒头。”
“天底下最最美味的就是馒头了,我刚才说要买汉堡,那可不是真心话,想必你也知道,如今要饭不要汉堡都被人看不起。哎,想到这里,我不得不说,人心只有经过大灾大难才能看到本性。写小说也一样,不要只写汉堡,也要写写馒头……”
“啊呀,果然是高人,在下初出茅庐,想在小说创作这条路上有所成就,还望高人指点。”
“不敢不敢……还有馒头吗?”
“没了。”
“真没了?”
“我们可以去北面热闹的城市里找一家饭馆边吃边聊。”
“那可不行,你看,这就是我的家。”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破烂草棚,“你要知道,远离喧嚣才能写出真实感人的小说。我虽然在城里出生长大,但慢慢知道城里太脏,我劝你也不要去了,况且城里只有汉堡没有馒头。这是真心话,我是过来人,懂吗这位好心的哥哥?”
“这么说,你的经验就是不能只写汉堡,也要写写馒头喽?”
“馒头更解饿。”
“好吧,祝你早日成功。”
我不得不离开他,虽然从他身上没学到什么好方法,但学到一点教训也令人兴奋。我边走边拿出笔记本,把这一条认真地记了下来:“写小说不能只写汉堡,也要写写馒头。”至于他说的小说家笔下什么是汉堡什么是馒头,我就一时没弄明白。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我的第一步就算迈开了。
到了中午,我走进一家路边小饭馆吃午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成就任何伟大的事业,前提都是填饱肚皮。我要了一瓶啤酒两份小炒,付了钱,正喝得起劲儿的时候,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抬头一看,一位打扮另类的女子坐在了我对面。我想,还没到城里,陌生人就这么亲和随意,就跟新闻里一样。我正得意时,她开口说:
“这位先生,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可以。”我笑着说。
“不好意思,人太多了。看样子,你不是城里人吧?”
“既然问起来,我就开门见山吧,我不是城里人,住在南郊,你也知道那里是贫民窟,准备拆迁了……我准备当一名小说家,想进城寻找写小说的好方法。”一说到写小说我就兴奋得手舞足蹈,“刚才我遇到一位小说高手,他说写小说要多写馒头,少写汉堡,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汉堡什么是馒头,可我觉得很有道理,我已经记了下来。”我拿出笔记本给她看,上面只有一行字。
“一定是个乞丐吧!这年月小说家只写馒头还能活下去,真是天理难容。”
“……”这话使我震惊,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你也看得出来,我就是一名年轻的小说家,我专写酒吧文学。”
“酒吧文学?没听过。还请指点一二。”我拿出笔记本,准备把她的话都记下来。
“这都没听过?还想当小说家!你要知道,酒吧是城里人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城市的缩影。”说完她就微微一笑,我才注意到她的黄色卷发披散在肩上,末端已开了叉,脸上刮了一层白腻子,眼睛描得像两个黑窟窿,嘴巴擦得通红。
“呱,呱。”我隐约听到两声蛤蟆叫。
“这不是小饭馆吗?”我说。
“这是……这是酒吧的缩影,缩影懂吗?就是你要写的东西或者灵感都能在缩影里找到,而不必大费周折亲身体验。比如谈恋爱,两个人如何相遇,如何谈情,甚至如何接吻,在酒吧里仔细观察就可以,不必亲身体验……再说你吃这些东西,怎么会有灵感写出好小说呢?”
我才注意到我点的是一块五毛钱的啤酒,两盘小青菜加起来不到十五元,可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她又接着说:
“写小说的人至少要喝——干红,干红知道吗?没有干红,就不会有灵感,没有灵感你写什么小说,故事会还差不多。”
我停下手中的笔呆呆地看着她。
“老板,来一瓶九八年的赤霞珠,再来一份……就螺丝好了,多放辣椒。”她朝老板喊了一句,接着对我说,“我可跟你说,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怎么写酒吧文学,哦对了,是小说。我们也算同行,今天有缘,我就简单说几句。”
刚说到这里,只听“嘭”的一声,老板起开了红酒,说:“赤霞珠三十八,螺丝十二,一共五十先记你账上。”
“记他账,他请我。”她指着我说。
“记我……我账?”我一愣,可是细想,说不定她真有好方法,我说,“算我的,等会结账。”
没办法,做大事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在这行里也算小有名气,在各大文学网站,哪个站长不给我三分面子!我的长篇小说都是付费阅读……我一出手都是上百万字的连载……”
她这句话吓到我了,我非常激动,因为我发现真的遇到了绝世高手,写小说的出手就是上百万字,好家伙!
正在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过来,两根手指夹着一只高脚杯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那意思好像我们三个应该斗一场地主。他耷拉着眼皮往左看了看她,往右看了看我,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极认真地说:
“我一直在听你们聊天,非常佩服二位创作小说的热情,但说到上百万字的小说,老朽不才,实难同意。”他伸手给自带的杯子里倒满了赤霞珠,接着说,“你们想想看,这一百五十年来,我们的文学体裁没有创新,小说的所有形式和结构,我们都见识过了,但有一种小说,我相信你们都没有见过。”
“什么小说?”我和她不约而同地问。
“绝句小说。”
“什么?!”
“所谓绝句小说,就是……来来,幸会幸会,先干为敬……就是三百字以内的带有绝句韵律美和绝句凝练结构的小说,短小精悍,掷地有声。”
“切,我以为什么呢,不就是微小说嘛。”她不屑地说。
“错,大错特错,绝句小说绝非微小说闪小说,更不是小故事小笑话小段子,甚至也不是新诗体小说,它也不是……”
我茫然地看着他,对面的白腻子脸早已白里透黑。
“呱,呱。”
我又听到两声蛤蟆叫,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呵呵,真有一只肥大的癞蛤蟆蹲在门口望着我们,下巴一鼓一鼓的。
我实在忍无可忍,三位文学大匠高谈阔论,哪里容得了一只癞蛤蟆插嘴。我站起来走向它,大声喝道: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癞蛤蟆,难道也想说几句吗?啊!你给我听好,我注意你很久了,快给我滚远一点,小心我一脚踢飞你。”
癞蛤蟆立即蹦了一尺多高翻出门外,回身对我说:“我的老朋友芥川龙之介曾说,一切热情都容易忘记理性的存在。我劝你速速逃离此地,到别处寻找你的真经吧。”
说完它就一蹦一蹦地跑了,我几乎恼羞成怒地几步追上去,大骂道:
“好哇,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不仅学苍蝇说话,还敢顶嘴,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我一脚朝它踢去,却踢到一块石头,疼得我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这时小饭馆里的很多人站在门口看我的热闹,有个人说,瞧瞧,南郊人多半精神有问题,为了写小说,还跟一只癞蛤蟆干上了。众人哈哈大笑。
对付一只癞蛤蟆,我绰绰有余,可对付这群鼠辈就显得力不从心。我忽然想到“理性”二字的含义,站起来走进小饭馆。白腻子和花白头发还在争论,一个说现如今生活节奏太快,小说就应当百万字以上,一个说正因生活节奏太快,所以一定要大力发展绝句小说。白腻子说退一步讲绝句小说也不该如此,花白头发说你还太年轻所以不懂得……
“理性”再次告诉我,再不走人,就不是五十块钱的事儿了。我于是在众人的耻笑中退到门外,大喊一声“臭蛤蟆哪里跑”,便向城市奔去。
虽然赖账不是男人所为,但我想上帝不会责怪我,因为我自觉是个好人。勃朗宁夫人曾在著名的长诗《奥罗拉-李》中写道:“愿仁慈的上帝宽恕一切好人”。
往北走着走着,我就想找到那只癞蛤蟆好好感谢它,不管怎么说,从另一个方面看是它从困境中救了我。当然,我最大的困境就是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写小说的好方法,虽然我已经迈出第一步。也许永远找不到,也许下一个路口就能遇到一位真正的绝世高手,他会手把手教我如何写出一篇精彩绝伦的小说,也许这只是个梦想。
想到梦想二字,我不禁感到疲惫。我在南郊的一栋待拆的小房里度日,虽然有些辛苦,但也总想把自己当成一个完整的人。走在去往城市的路上,我又想起萨特的话:“只有现实才是可靠的。梦想、期待和希望不能用来定义人,只有自欺欺人的梦想、流产的希望和未能满足的期待才能用来定义人。”原来我以为这是疯人疯语,现在看来竟有一些道理。一个完整的人,或者有梦想的人,在骨感的现实面前也一定是个有真性情的人。这样看,我的一生可能一事无成,最终在浑浑噩噩中死去。我刚在心里念完这句话,就听一个声音说:
“比临近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是从未真正活过。”
我不得不停下来,这不是一只胆小的老苍蝇就是另一只癞蛤蟆,不管是谁,先交个朋友吧,依我短浅的经验看,这些小东西倒比那些只会喝红酒的人会说话。
“不管你是谁,请站出来吧,让我们交个真心朋友吧。”
天空中有一只乌鸦“哇哇”两声飞走了,难道是它?我仰望天空,乌鸦没有留下痕迹,一朵白云舒展一下,变成一张笑脸。
往北走了二十几分钟,看到路边有一个西瓜摊,旁边立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五元一斤,吃多少切多少”。我有点渴也有点累,便坐在桌子前,叫了一声“老板”。
从瓜棚里出来一个中年人,脸色比我的黑。他问我吃多少?我说没想吃多少,就是有点渴,他说那就先切二斤吧。他切了西瓜放在我面前,我发现太多了,想说吃不完又难为情,我说:
“要是不甜,恐怕吃不完。”
“没关系,关键在解渴。”
“天气够热的。”我想,一个种瓜的。
“你要去哪儿?”
“去城里。”
“干什么?”
“找个朋友。”
“什么朋友?”
“会写小说的朋友……”
“然后呢?”
“请他教我如何写小说。”我想这回你该闭嘴了吧。
“哦,写小说,”他扭了扭屁股,正了正身子对我说,“写小说可不是儿戏,要把这事当成一种信仰,就像种西瓜一样,只有付出辛勤的汗水,地里才会长西瓜。”
“要是不甜呢?”
“西瓜总有不甜的。”
“不甜就不能叫西瓜。”
“不甜也得叫西瓜,因为它就叫西瓜。”
我无言以对。
我发现这一路上总遇到高人,脑袋里都有一点干货。我把笔记本拿出来打开,把他刚说的那句话写下来:西瓜总有不甜的。
“你在记什么?”
“把你刚才的话记下来,我在寻找写小说的好方法,准备当一名小说家。”
“噢!这个不用记。要记就记大作家的,来,我给你说几段。”他抽出一颗烟扔给我,自己点着一颗,随着面前烟雾缭绕,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说,“‘我觉得,作品在某种意义上不完全是智慧的产物,更主要的是毅力和艰苦劳动的结果’……知道是谁说的吗?”
“谁?”
“路遥。”
“等我记下,哪个路?哪个遥?”
“道路的路,遥远的遥。”
“好了,还有呢?”
“‘平庸的作家会反复制造出一堆又一堆被同样平庸的评论家所表扬的文学废品’知道是谁说的吗?”
“谁?”
“还是路遥。”
“慢点,等我写完……好了,还有呢?”
“别急。”
“不急。”
“……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了。”
“我其实想要的是写小说的好方法,也就是技巧,你知道,做任何事都有技巧。”
“没有技巧,路遥说得很清楚了。我从十八岁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了,没有技巧。”
“我刚才还以为你只是一个种瓜的。”
“我的文风还不是很成熟。”
“怎么讲?”
“我老婆说我只适合种西瓜,不适合写小说。”
“女人就是麻烦。”说完我就后悔了。
“咦,这个说法我同意,女人是给我们解决了一些麻烦,可也带来了另一些麻烦。”
“哦?”
“就说我的小说吧,每次我以为虽然比不上《平凡的世界》,可也差不多,路遥写那个年代,我写这个年代,没什么区别嘛。等我老婆一看就给烧火了。”
“她是做什么的?”
“种地带孩子。”
“那一定读过很多书。”
“还没有我写的多。”
“那对《平凡的世界》很熟悉啊。”
“电视剧倒是一集不落。”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她是为你好。”
“哼,她是怕我出名后不要她。我还不知道她!”
“不会不会。”
“你又不是女人,怎么知道不会。”
我想我不能再与他说下去了,不知道这种对话什么时候是个头,对我此行毫无意义,我说:
“非常感谢你的话,我都记下来了,有朝一日我成了小说家,再来感谢你。”
“哟,这就成小说家了?我都按路遥的要求写了二十年了,也没敢说自己是小说家。”
“我回去一定好好学习路遥的作品。”这是我的真心话。
“好吧,你追你的梦,我还卖我的西瓜。”
“谢谢你,再见。”我起身要付钱。
“哎呀吃几口西瓜付什么钱。”
离开西瓜摊,继续往北走,城市的高楼大厦渐渐挡住了视线。在一个交通路口,汽车和行人互不相让,喇叭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我以为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细看才发现,原来红绿灯没有正常工作,也没有交警指挥。我记得老师说过,小说家要善于观察生活并随时记录,我于是拿出笔记本,认真地写道:“红绿灯暂时罢工,交警未至,行人车辆失去方向,交通路口乱作一团。”
心想今天真是收获不少,刚要走,感到有人拉我,一看是那位写生的。我走到路口的时候就见他边看边画。
“你是记者吧?”他说。
“我可不是记者,我是……准备……我正在观察生活。”
“你想当一名小说家?”他直直地看着我。
“啊呀,竟被你猜到了。其实这事也有起因,有一天晚上我看完了新闻联播……”我一口气把这一路走来的经历都讲给他。他听完舒展眉头,说:
“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有缘。想我当年也想当一名小说家,谁知造物弄人,我偏偏当上了画家。”
“哦?”
“哎,说来话长啊。”
“我有时间。”
“我就讲讲我如何成为一名画家的吧。”他坐下来,指了指旁边一只小凳子。
“等下。”我把笔记本打开。
“这个不用记。”
“还是记下的好,我的老师说,你面前的每个人都是一扇通向未来世界的窗。”
“也可能是一堵墙。”
“……”我又无言了。
“我呢,原来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小说家,就像谁呢?对,卡尔维诺。我小的时候就爱看他的祖先三部曲,尤其《树上的男爵》写得太棒了,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树上的小男孩……。”
“停,停,卡什么?后面是树上什么?”
“这不是重点。”
“那继续。”
“另一个我比较喜欢的小说家是卡夫卡,他总讲一些很怪的故事,但你知道这是小说家的幌子。”
“你慢点说。”
“小说家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不能老老实实地把他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吗?我学的是建筑学,老师说,你给客户讲如何建房子,怎么施工,投多少料,客户不一定懂。你给他最后的效果图,或者等房子建好,他一看就明白了。可是建房子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
“那是什么?”
“居住才是真实目的,也就是说,一栋房子建好后不管多漂亮,如果没有居住的实际功能,就是瞎折腾。”
“我只想知道建房子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
“房子建好,有的客户一看,真漂亮,成交。有的客户可能还要问,你这是怎么建的?都用了什么料?花岗岩还是大理石?它怎么就这么漂亮?但另一类客户会继续问,这栋房子结实吗?能抗几级地震和台风?隔音效果怎么样?”
“又讲房子。”
“是啊,不同的客户对一栋房子的理解层次不一样。有的人只看到外表,有的人看到结构,有的人看到实际功用,有的人都想看到。”
“我们南郊的房子外面都有个大大的‘拆’字。”
我抬眼望了一望天空,有点暗了。
路口更乱了。
“一间房子好比一篇小说……”
“啊呀,果然是高手。”我又打开笔记本。
“我写的第一篇小说给老师看后,他二话没说就扔进了垃圾桶。”
“为什么?”
“他说建筑师不该写小说,‘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我都看不懂。’”
“你老师厉害。”
“我建的房子不漂亮?不结实?”
“可能既不漂亮也不结实。”
“我又写一篇,老师看后又给扔了。”
“为什么?”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不是这块料,老老实实建你的房子吧。’”
“哦。”
“我不信!把稿子捡回来送到了一家出版社。编辑扫了一眼,说不合时代精神,没有正能量,建议大刀阔斧修改,尤其结尾要升华什么的。”
“后来呢?”
“后来我一直写,一直投。”
“再后来呢?”
“我就当了一名画家。”
“你不想当那个卡什么了?”
“小说这东西,人人都会看,都会评论,你一言我一语,你写得再好也有人不高兴。我发现我的小说永无出头之日,干脆当画家,画家多好,一张白纸上画一线黑线就是名画,四处展览,还特别贵,只许你说买不起,不许你说看不懂。”
“你不悲伤?”
“‘同得到了东西时的悲伤相比,得不到东西时的悲伤根本算不上悲伤。’”
“啥意思?”
“这是作家阿来说的。我放弃建筑业,当一名无名的画家流浪街头,我知道我终有成功的那一天。我老师说我的处境本不该这么糟,现在房地产多热!可是蒂姆-罗宾斯说,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用他最坏的那一天衡量。”
“你真不写了?”
“你看我画的画。”他把画板给我看。
“这么乱,啥都分不清,什么呀?”
“我给它起的名字叫——《十字路口》,怎么样?”
“我看叫《乱》还差不多。”
“《乱》只是表面,《十字路口》更真实。”
“……”
“知道作家莫言吗?”他说。
“新闻上看过。”
“他说过一句话,如果你想当一名小说家的话,就应该把这句话记下来。”他打开随身的一个油麻麻的小包,拿出一个破烂的笔记本说,“这是我以前为写小说记录的名家名言。”
“快快给我看看。”我急忙打开笔记本。
“‘在小说家的眼里,喧嚣与真实都是文学的内容。我们可以写喧嚣,但我认为,应该把更多的笔墨用到描写真实上。当然,小说家笔下的真实,跟我们生活中的真实是有区别的,它也可能是夸张的,也可能是变形的,也可能是魔幻的,但我想,夸张变形和魔幻实际上是为了更加突出真实的存在和真实的力度。’记完了吗?”
“等下……好了。”
“他这是说小说的,这个道理用在画画上也一样。”他合上本子说。
“什么道理?”
“道理就是,我们都是爱撒谎的人,不爱撒谎的人当不了小说家也当不了画家。”
“撒谎?”
“你想当小说家,总该看过村上春树的作品吧?”
“老实说我没看过,你知道,我当上‘小说家’还不到一天。”
“他曾说:‘小说家能通过纺织高明的谎言、创造逼真的虚构,将真实从别的场所揪出来,将别样的光芒投射其上。多半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将真实原封不动捉在手中,准确地予以描绘。所以我们才要把真实诳骗出来,引诱到虚构的场所,置换成虚构的形态,来抓住真实的尾巴。为此,我们必须先在心中究明真实的所在。这将成为编辑巧妙谎言者的宝贵资格。’你有这种资格吗?”
“我从小就老实听话,得过很多三好学生奖状。长大后唯一一次说谎还被别人揭穿,结果女朋友跑了。”我说。
“什么谎?”
“我说那栋准备拆迁的房子是我的。”
他眼睛看着前方渐渐安静的路口。
我看到路灯亮了。
“你有地方住吗?”他过了一会问我。
“还真没有。”
“那跟我走吧,我那儿有个家伙这几天出差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请你吃饭吧。”
“不用,我那儿什么都有。”
跟他走在城市的街上,我早已失去最初的兴奋,甚至有一点后悔。远处的建筑物只剩下轮廓,昏黄的路灯和不断闪过的刺眼的车灯证明了城市的真实存在。
他住在一间半地下室,门口有个做饭的台子,有一只电磁炉,一只炒锅,一些碗筷。里面屋子里有三张床,一张桌子,灯光倒是挺亮,空气中有一股霉味。这种地方,就是每月倒找我三百块钱我也不会住,我又想起了房东老太太。这时,一张床上坐起一个人。
“回来了大画家?”
“去整点酒,我带来一位小说家。”
“别这么说,教人笑话。”我说。
“笑话什么,他是画家,你是小说家,我是哲学家。”
“别听他的,他学哲学的,还没找到工作。”
“你好,你好,我刚进城,请多关照。”我说。
“正相反,我想出城,还没找到出路。”
“快整酒去。”
“好咧。”
没一会儿,小桌子上就摆了三样菜,一瓶口子酒。我坐在桌前,忽然百感交集。几年前,南郊也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只是房子老了点。那里也有许多年轻的拥有城市梦想的人,我们也经常这样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谈人生想未来。可惜旧时不再,我为了一时的冲动再次步入这熟悉又陌生的境地。
喝酒闲聊,话题东拉西扯,不一会,一瓶酒见底了。
“你真想当一名小说家吗?”哲学家说。
“只能说一时兴起。这年月能吃口饭就可以了,我现在有点后悔。”
“你是应该后悔,因为我觉得,真正的小说家已经很难再产生了,尤其在我们这个感官主义横行金钱至上的时代。”
“其实我们对待梦想都不是很认真的人。”画家带着醉意说。
“别听他的,他没告诉你为什么要当画家吧?”
“跟我一样,原来想当一名小说家。”
“胡扯,他未婚妻跑了。好好的建筑师不干偏写什么小说,还说什么小说才能描写人性的真实!这不是胡扯是什么!女人不跑才怪。”
“哲学家与疯子之间只有一步之遥。”画家说。
“你才是疯子,我告诉你们两个,现实就是现实,这个社会没有梦想可言。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绝大多数完美主义者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追求完美,而在于他们迷信自己能够达到完美。’老实说我们三个都是失败者。不信你们出去看一看,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才认真地画画。”
“那也叫画!能吃饭的才叫画。”
“时候没到。”
“什么时候到?”
“有一天。”
“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老师说有梦想总比没有好。”我想止住他俩,借着酒劲儿说出这句话,可心里没底。
“其实你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有梦想的,他是不相信梦想的。”画家对我说。
“知道契诃夫怎么说吗?”哲学家说。
“怎么说?”
“‘我们喜爱高尚的谎言,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你们二位的梦想就是谎言,而现实就是真理。”
“契诃夫是干什么的?”我问画家。
“你同行。”哲学家代他回答,“如果你真当一名小说家,契诃夫的小说一定要读,小说不能总讲那些死气沉沉的因果报应人生励志爱情磨难,千篇一律,看到开头就知道结尾,好没意思,好看的小说首先要幽默,然后就该挖掘人性。知道王小波怎么写小说吗?”
“又来。”画家说,“他就读过这两个人的小说。”
“王小波说,小说首先要写到好看,剩下的就管他妈的。”
“这话有道理。”我准备把这句记下来,才发现自己喝多了,身子一动,眼前的世界就跟着晃。
“还有雷蒙特卡佛,他说人性是非常复杂的,不是非善即恶这么简单,小说人物做事也不可能总按着常人的思维有前因才有后果,就好比许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样。”哲学家接着说。
我意识到自己还是清醒的。他们说了什么,我自己答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就是不敢动。仿佛一动这屋子就要倒过来,我们连人带桌子就会摔得乱七八糟不醒人事。可一转念我倒希望这屋能倒过来,然后不管这世界怎么样我就睡着了,一睡就睡到可以再醒来的时候。
虽然心里胡思乱想,可也没忘记他俩继续争论小说的话。我心里像有第二个人替我记笔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我努力睁开眼,发现半截窗户上面有一束明亮的光线投进来。外面时不时传来轰隆隆的汽车声。
画家已经走了,被子没有叠。哲学家光着上半身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桌子上杯盘狼藉,一只杯子碎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只筷子。
我躺在床上不敢动,感觉头重脚轻,生怕一头扎到地上。
哲学家偶尔把书放下抬眼看我。
我想我得回到老太太那里去,小说家的梦该醒了。哲学家说得对,现实就是现实,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吃喝都成问题,还写什么小说。
我终于起床,东倒西歪地找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照镜子一看,天啊,脑袋都睡变形了。我在里面磨蹭了好一会才出来,哲学家已经穿上了衣服,躺在床上继续看书。
“我得走了,画家回来帮我打个招呼。”我说。
“干嘛去?”他对着上天花板说。
“我不能在这儿待着呀?”
“这个城市认识你吗?”
“我会想到办法的。”
“不行了就回来。”
“谢谢你们。”
“不行就回来。”
我没再说什么就走了。到了外面我又迷茫了,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清,这不是新闻里城市的样子,更像一部小说里的世界。可我明明感觉到脚下是坚硬的土地,头上有明晃晃的太阳。
在街上胡乱走了一段路,我感觉又渴又饿。看到一家小饭店,我就进去了。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门口坐着一个戴着白帽子的胖子,手里拿着一只苍蝇拍儿。
后面的事情发展太快,使我自己也弄不清怎么回事了。我在这家小饭店工作了三个月,他们没给我工钱,他们总对我说说生意不好,你也是第一天来。我也不管那么多,一有时间我就坐下来写字。胖子经常凑到我跟前看我写字,还问你在写什么?我说就是我从南郊走到城市这一路上的事,其实是一场梦,我要把这些记下来,免得将来忘了,他说你能记住什么?
对了,我要说明一件事,就是从那次酒醉以后,我的记性不太好,只要一睡觉,醒来后就不记得之前一天发生的事了,但奇怪的是在那次酒醉之前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在小饭店里做事我总丢三落四,经常被骂,胖子经常拿苍蝇拍儿拍我的脑袋,他管我叫猪脑袋。老实说,我乐得他这么叫我。
我记得一路上有许多人给我讲了写小说的原则,所以我在本子的第一页写下:
写你能看到的真实世界,不要写臆想的虚拟世界;要坚持写,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幽默地写,不要像丢了二百块钱似的难过地写;要挑重点写,不要事无巨细地写豆腐账;要写自己的真感情,不要写肉麻的虚情假意。
我从那只会说话的苍蝇写起,一直写到在那个半地下室里看到整个世界要倒过来。每天开始写的时候,我就把那些原则看一遍,再把前面写过的重新仔细地看一遍,每次都感觉是新的。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有一位中年女子走进来要吃一碗面。
我把本子合上,去给她准备面,她就把我的本子打开看了。
我把面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说,你是在写小说吗?这么长!我说不是,是回忆录。她说你写完了可以给我看,说不定我会帮你发表,我在出版社工作。
我说你看不懂的,这是我以前的一个梦,梦里都是虚幻的乱七八糟的世界,我自己都不清楚里面写了什么。
她说只看开头就知道你写得不赖,很有魔幻色彩,你可以成为一名小说家。
我就嘿嘿一笑。胖子说,他就是个猪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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