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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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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1 21: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三叔 于 2025-5-22 07:40 编辑




  清明前后,杜鹃花就开了,红的白的成簇成堆地开满整个后山。每年这时候,只要不下雨,我就陪娟子姐去山上摘杜鹃。


  鹃子姐比我大十岁,长得特别好看,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很多时候,她却嫌我碍手碍脚,不愿意搭理我。只有杜鹃花开的时候,她才主动叫我陪她去山上摘杜鹃。


  鹃子姐喜欢杜鹃,村里很多人说她像一朵杜鹃花。四婶曾经说自己怀着娟子姐的时候,整夜整夜梦到杜鹃花。我便深信不疑:鹃子姐绝不是凡人,她肯定是后山的杜鹃仙子投在四婶肚子里的一个花胎。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二愣,二愣一点不惊奇的样子。他面无表情地搓着自己那双臭哄哄的大脚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抬起头来盯着我“嘿嘿”地傻笑。我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也怪不得二愣,毕竟他脑子有问题,又是凡身肉胎,没汲取到后山那些杜鹃仙子的灵气,所以他一辈子也识别不到鹃子姐的另一重身份。


  二愣不知道,后山的杜鹃花开得有多漂亮。他害怕去后山,后山的确有股很重的阴气,有些坟堆被野狍子掏了窟窿,露出风化的棺材板和一些白森森的人骨头。其实不光二愣害怕去后山,村里好多女人都不愿意去,她们说后山有“不干净”的东西,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拖着雪白的长衫,蓄着白色遮面的长发飘飘悠悠晃荡着出来,据说它出来时还伴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


  我和鹃子姐经常去后山,从没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除了有几声沙哑难听的乌鸦叫声外,再没听到什么恐怖的声音。


  说来奇怪,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和鹃子姐在后山摘杜鹃花。鹃子姐用杜鹃编了个花环戴在我脖子上,我也做了个花冠戴在她头顶。戴上花冠的娟子姐更好看了,红色的花把她原本粉白的脸映照得更加红润秀丽了。


  我说:“鹃子姐,你真好看。”


  鹃子姐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梁说:“傻小子,可惜你太小了,要是你和他一样就好了,那样我就嫁给你——给你做媳妇。”


  我知道鹃子姐口里的他是那个刚来后山不久的外地养蜂人,她每次躲在花丛后面偷偷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流露出奇异的光彩。


  我喜欢那种奇异的光彩,它们像两道彩虹,让我进入遐想中难以自拔。我幻想自己在那两道彩虹上奔跑,也幻想在上面种上许许多多的杜鹃,让鹃子姐一辈子也摘不完。诸如此类的幻想还有很多,最多的要数怎样去亲近鹃子姐了。


  在梦里,我比现实生活中更大胆更有勇气。是的,我看到鹃子姐痴迷地望着那个养蜂人,便上前搂住她脖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鹃子姐很生气,她一把推开我,还怒气冲冲地把头上的花冠扔到地上用脚去踩。


  印象中,鹃子姐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我试图给她陪个不是,却总也接近不了她。她踩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人就飘了起来。她身上白底蓝花的衣服瞬间变成长长的白衫,一直垂到脚踝。乌黑的头发也一下子变白披散开来,像幅白色的帘子挂在前额,严严实实挡住了她的脸。


  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才从梦中惊醒。醒来后,听到一种恐怖的声音从后山传来,那声音凄惨悲烈,像戏子憋着嗓子在调腔,又像是啼血的杜鹃鸟儿在嘶鸣。


  我用胳膊捅捅躺在旁边的二姐,二姐没作声,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沉。记得村里的大人们说过,鬼怪害怕光亮,只要有光亮,它们会立刻消失。我摸索着拉开电灯开关,灯亮了,那种恐怖的声音真的没有了。我兴奋地叫二姐,二姐还是一动不动仰面八叉地躺着,嘴巴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看上去活像沟里的火烧鱼在“扑嘟扑嘟”往外吐水泡泡。


  看到二姐这副德性,我又开始担心——担心她以后真会找不到婆家嫁不出去。不过我知道,我的担心也仅仅是担心而已。二姐似乎从不把这事放心上,她比我大两三岁,平日总爱叉着腰绷着脸和我说话。我反感她老是装作大人的模样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


  “女娃子家家的,怎么大大咧咧一点不顾忌别人的眼光呢?”


  这话我妈对二姐说过无数次。二姐的耳朵好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一点听不进去。她依然我行我素,全然不把自己终生大事当回事的样子。


  我厌恶地看了二姐一会儿,那种恐怖的声音又传来了。我打个寒战,赶紧熄灯缩进被窝里。


  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鹃子姐飘忽的身影总在我面前晃来荡去。天亮后,我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二姐来叫过几次,我没搭理,她一把掀开被子,揪住我的耳朵使劲往外拉。


  我“哎唷、哎唷”叫唤着说:“你这泼妇,快放手——再不放手,看我不……”


  二姐更用力了,她乜斜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还敢嘴硬,我不放手,你能把我怎么着?”


  我说:“你再不放手,我就叫村里的男人都娶鹃子姐做老婆,让你待在家里一辈子嫁不出去。”


  二姐的嘴巴一下子气歪了,她竖起眉头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我的鼻尖破口大骂:你这吃里爬外的蠢东西,那狐狸精哪点比我好,你犯得着为她把胳膊肘往外拐?”


  我承认自己骂二姐骂得难听,甚至有些恶毒。我始终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恨鹃子姐?我猜想:可能鹃子姐长得比她好看,让她心生嫉妒;又或者去鹃子姐家说媒的人太多,她表面对自己终生大事一点不在乎,其实私底下也害怕鹃子姐断了她以后出嫁的路子,这才恨上了鹃子姐。反正我和二姐经常为鹃子姐的事情吵架,每次看到她气休休的样子,我就洋洋得意,感觉自己像吃了蜜,从口里一直甜到心窝窝里。


  二姐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鹃子”这个名字,二愣也知道。


  二愣对我说过,他妈说鹃子姐生得跟个仙女儿似的,谁娶了她,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二愣问我,鹃子姐是不是仙女下凡,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二姐“呸”一声啐口唾沫在地上。她骂二愣傻里傻气知道个屁,还骂二愣瞎了狗眼,连仙女和妖精都分辨不出来。后来她问二愣是不是也被鹃子这个狐狸精迷住了,二愣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一下一下把嘴巴弄得“哇啦哇啦”响,二姐恶狠狠地撮起嘴巴吹头发瞪眼,脸黑得像撒了一把锅底灰。二姐吼了二愣一声,二愣见她凶神恶煞的样子,这才回个神来把头摇得跟拨郎鼓一样。


  看得出,二姐对二愣的表现很不满意,她警告二愣,以后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鹃子姐的名字,就把他的舌头割下来,再把他的两个眼珠子剜出来一起喂后山的野狍子。二姐一边说,一边挽起自己的衣袖。二愣从来没有见过这架式,吓得撒腿就跑。他边跑边不住地点头,跑着跑着,裤裆被尿洇湿了一大片。二姐非但不愧疚,反而盯着二愣的背影露出一脸的轻蔑之色。足足有半个月,二愣不敢从我家门口过,更不敢跑来找我玩。


  那天早晨,我正站在床头兴致勃勃地和二姐吵架,二愣出乎意料地来了,他趴在窗口“嘿嘿”地笑,嘴角那根透明的口水丝又不经意地流了出来。


  我叫二愣进来,他进屋就对着二姐傻里傻气地笑。


  二姐厌恶地瞪他一眼说:“笑个屁。”


  二愣赶紧缩起脖子用手捂住嘴。


  见二愣畏首畏尾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便给他打气。


  我说:“二愣,别怕。反正你又不娶这泼妇做媳妇,有什么好害怕她的?”


  二愣“唔”一声,果然昂起脖子挺直了腰板。


  二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肚子也随之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站立起来的青蛙。不过转眼功夫,她肚子里的气就消了,脸上不再有厌恶的表情,相反,还把暧昧的笑容挂在脸上。


  二姐笑盈盈地盯着二愣柔声细气地说:“二愣,我以后不对你凶,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媳妇?”


  二愣这混蛋一点也经不住诱惑,见二姐把脸笑成一朵花,就不住地点头表示愿意。我白了他一眼。二姐笑了,笑得很温柔,也很心满意足。


  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心想,自己和眼前这女人同锅搅食了这么久,竟没发现她原来这么阴险狡诈。平日她口口声声骂鹃子姐是妖精,其实她才是妖精投胎转世。如果不是,怎么可能眨眼功夫就能变副嘴脸呢?


  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带着浓重妖气的女人,二姐更加得意了,她冲我做了个鬼脸,还把双手抱在胸前带着挑衅的口吻说:“怎么样,服不服气?人家二愣愿意娶我做媳妇,你还能怎么着?”


  见二姐傲慢嚣张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二愣,你要想清楚,鹃子姐可比这妖精好上一百倍——不,是一千倍——一万倍。你要是娶了这妖精做媳妇,总有一天,她露出原形,就会像电视里的白骨精一样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还会啃你的骨头哩。”


  我的话像瓢冷水及时有效地泼醒了鬼迷心窍的二愣,只见他打个寒战,利索地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之后,任凭二姐怎么用麻酥酥的声音叫他,他都不肯出来。


  二愣轻而易举被我说服,又和我站到同一条战线,我看到胜利在对我招手,喜悦前仆后继朝我扑来。我沾沾自喜地看着二姐,自以为和鹃子姐的距离又靠近了一步。


  二姐站在原地独自生闷气,她的气很足,气流从她嘴里喷出来,把额前那排刘海吹起来老高。我轻描淡写地瞟了她一眼,故意提高嗓门说:“二愣,走——咱们去找鹃子姐玩,不和这妖精磨叽了。”


  我话音刚落,二姐这妖精再也藏不住了,她穷凶疾恶地吼了声:“你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狗腿。”


  二愣正从桌下爬出来,听到二姐突如其来的吼声,他摸摸腿,又哆里哆嗦缩了回去。


  见二愣牛高马大还这么害怕一个小他十来岁的女人,说真的,我打心里看不起他。


  我“哼”了声说:“不去我自己去。二愣,你这窝囊废,咱爷们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你不去拉倒,最好一辈子躲在下面做你的缩头乌龟。”


  二愣突然从桌子底下探出半个头,我一阵窃喜,他盯着我瓦声瓦气地说:“哦哦,鹃子——鹃子不见了,她——不见了。她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人。”


  二愣结结巴巴把话抖完,又规规矩矩缩到桌子下面咬着手指。我再也顾及不了眼前这对狗男女了,“哧溜”翻下床,光着脚板朝四婶家跑。二姐追了几步就停下来了,我跑出去几十丈开外,还听到她在后面扯着嗓子大骂。


  我一口气跑到村口,四婶家真聚了不少人。四婶坐在院坝的竹椅上,两只眼睛肿得跟水蜜桃似的。她不断抽泣着说自己半夜起来上茅厕,见大门虚掩着,没多想,插上门闩返回里屋打算继续睡觉。她躺在床上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起身去看娟子姐。发现鹃子姐的卧室没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她四处寻找,怎么也找不到鹃子姐的踪影。很多人听着四婶一遍一遍哭诉,也在一旁跟着抹眼泪。


  我不相信鹃子姐会无故失踪,她可是后山的杜鹃仙子投下的花胎呢。正如我猜想的那样,就在大家纷纷为四婶出谋划策的时候,鹃子姐回来了。


  鹃子姐真的回来了,她微闭着眼睛,旁若无人地穿过院坝,跨进堂屋,然后进自己卧室倒头就睡。


  “鹃子回来了!鹃子回来了!”


  鹃子姐的失而复得,让四婶绞着手指反复说着这句话。


  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们注意没,鹃子这丫头好像魂没附体,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气?”


  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像一块大石头落在原本平静无比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一种紧张又诡异的气息在大家的瞳孔间相互传递并迅速扩散。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鹃子姐回来的时候,头发和眉梢都被露水洇湿了,她捧着一大束杜鹃花迷迷瞪瞪穿过院坝的时候,任凭谁叫她都没一点反应。


  大家很快从鹃子姐的神态和她手里的那束杜鹃花得出结论:鹃子姐去了后山,已经被后山“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魂魄。这个结论像阵风从四婶家的院子里飘出去,又以惊人的速度在村里村外流传开。


  四婶不信这个邪,她守在床前看着鹃子姐。


  鹃子姐的这一觉睡得特别长,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四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满心欢喜地煮了鹃子姐平日最爱吃的荷包蛋。鹃子姐没像四婶料想的那样狼吞虎咽把蛋吞进肚子,她朝碗里看了一眼,就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束已经发蔫的杜鹃花一口一口叹气。


  连续半个月,鹃子姐都是这样,她不再叫我陪她去后山摘杜鹃花。开始,我以为山上的杜鹃花已经开败了,可事情并不是这样。当我偷偷跟着她去后山的时候,杜鹃还星星点点开着花,只是那个养蜂人不见了。


  鹃子姐已经不再对那些杜鹃花感兴趣,她甚至像见到我一样,表现得非常冷淡。这让我感到不解和难过。鹃子姐偶尔在养蜂人搬走蜂箱的地方见到我,眼里会流露出欣喜的神色。不过,那种神彩转眼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怨的眼神。我害怕那种眼神,它们像两根长长的铁刺,扎得我心口发痛。


  鹃子姐真的变了,她好像患了失忆症,常常盯着某一个地方发呆。起初她不认得我,后来连四婶也不认得了。她不再说说笑笑,整个人瘦得跟快消苗的野葛藤似的干扁又缺少生机。她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


  哭哭笑笑的鹃子姐让我想起那个可怕的梦。


  我怕了。


  我怕鹃子姐像梦里那样,哭着笑着,最后像一件被风吹着的单薄衣服轻飘飘地在空中晃来荡去。


  四婶也怕了,起初她认为时间能让鹃子姐变回原来的样子。鹃子姐越来越异常的举动,不得不让她相信村里人的那个结论。


  四婶请来邻村的张半仙,张半仙眯着眼睛绕着鹃子姐转了三圈,嘴里叽哩瓜啦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他一边念,一边翘着兰花指在装有半碗清水的碗里掐来划去,最后神秘莫测地对四婶说:“我禀报了菩萨,菩萨念你心诚,愿意启驾走一趟。”


  四婶感激地看着张半仙,张半仙扫了她一眼又说:“多谢菩萨显灵。菩萨说你家闺女被一棵百年的树精看上了。这树精已经变成人形,圣水里显示得清清楚楚。它是一株杜鹃修成的精,长在离你家不远的山上。那座山每年会开很多杜鹃花,你家闺女就是经常到那儿去摘杜鹃,被这树精瞧上的。”


  四婶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张半仙没理会,自顾往下说:“那树精最近几乎每天都来缠你家闺女,看样子非迎娶她过门不可。如果不及时阻止的话,恐怕你闺女会有……”


  张半仙的话还没说完,四婶吓得面如土色。她战战兢兢抓住张半仙的袖口说:“大师,有啥法子没有?你再请请菩萨,一定要帮帮咱家闺女,我求你了,大师。”


  张半仙捋捋下巴上那撮黄焦焦的山羊胡子胸有成竹地说:“办法不是没有,你按我交待的事情去办,你家闺女自然会没事。”


  张半仙的话让四婶看到了希望,她按照张半仙的吩咐,取来一个生鸡蛋。张半仙在蛋壳上画了人的眼鼻口耳,又绕着蛋壳绑了七条不同颜色的棉线,之后放在桐油火上烧。没烧两分钟,鸡蛋“嘭”一声炸裂开,蛋黄像绽放的黄菊花花瓣,从破开的蛋壳处枝枝丫丫伸出来。张半仙对着那朵“黄菊花”研究了半天,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木人。他在小木人身上写了鹃子姐的生辰八字后,熟练地用鸡血粘上一根公鸡毛在上面,再用红布条系着。张半仙做完这些,叫四婶带他去后山,把小木人连同那个被烧开花的鸡蛋一起埋在那棵老杜鹃树下,让小木人和树精结亲。张半仙说,这叫移花接木。四婶可不管移花接什么,她说只要鹃子姐能好起来,移花接什么都行。


  趁四婶和张半仙张罗着去后山的当儿,我踮起脚跟,想看看那个藏在碗里的可恶树精究竟长啥模样。我万万没想到,水面上竟然清清楚楚显示出我的大半张脸。


  “天啊,原来我就是那个树精!”


  这真是晴空霹雳,一下子把我的心劈成了两半。一半跳到嗓子眼,另一半像装有无数只兔子在里面疯狂地跳跃蹦达。


  “老天保佑。”我想,“幸好四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树精。如果她知道,该有多失望啊。她肯定不会再给我好吃的东西,也不会摸着我头夸我懂事乖巧,更不会让我找鹃子姐玩。”


  我不敢再往下想,心里暗暗盘算着:无论如何,我也要在张半仙把我的真实身份抖出来之前离开四婶家。


  我心虚地瞄了张半仙一眼,他正心满意足地往兜里揣四婶给他的酬劳。我稍稍松了口气,赶紧从后门溜出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回到家,二姐挡在大门口劈头盖脸地问:“你慌里慌张作什么,是不是又在外面干了坏事?”


  我没心思吵架,当务之急是尽快回屋躲起来,省得夜长梦多不小心露出自己真面目。


  二姐这妖精真不是省油的灯,她见我没吱声,张开手脚把自己摆成一个竖着的“大”字拦在我面前。


  我不想节外生枝,强装笑脸讨好地说:“二姐,你让我进去吧。”


  “没门。”


  二姐不依不饶,她的指头得寸进尺地在我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我的头猛地朝后弹出去,它连带着身子迅速往后仰,我倒退好多步才勉强站稳脚跟。


  二姐趾高气扬地说:“老实交待,你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可使出浑身解数,笑容还是干巴巴地僵在脸上。


  “这女人真不简单!”我想。


  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我从四婶家出来便一路风风火火往回赶,沿路遇到不少人,没一个人看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二姐与众不同,一眼就看穿了我。看来妖精就是妖精,眼睛确实比一般人厉害。


  我承认,自己一直喜欢鹃子姐,喜欢得连做梦都要和她在一起。自从鹃子姐嫌我年纪小不愿做我媳妇,我就没有再想入非非。


  张半仙明明说菩萨显了灵,菩萨应该知道我已经没有再娶鹃子姐的心思了。那他为什么还要假传菩萨的话,故意在四婶面前造谣诬陷我呢?


  我明白了,肯定是那狗日的张半仙见我人小打不过他,才肆无忌惮地污蔑我。也怪我当时只顾着从四婶家逃出来,没好好琢磨。


  唉,谁叫我是可恶的树精呢。


  二姐见我叹了口气,冷嘲热讽地说:“怎么样,知道服软了吧?”


  我咬咬牙,“简直不可理喻。我要不看在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的份上,才不会对你客气哩。”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算了,看在咱们都是妖精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二姐挑起眉头尖着嗓子问:“谁是妖精?”


  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就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了,你表面是我二姐,其实私底下是个白骨精。”


  二姐被我识破身份,脸又开始阴晴不定,她提高嗓音不好气地问:“我是白骨精,那你是什么精?”


  我犹豫半晌,想到这女人一直与我水火不容,毕竟彼此同在一个屋檐下吃住,也没必要对她隐瞒了。


  我直言不讳地说:“我是男人,和你不一样。我是一棵修了百年的杜鹃树精。”


  我话音刚落,二姐大笑起来。她边笑边指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你说——你说你是——杜鹃树精?”


  我坚定地点点头,二姐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垮嗒垮嗒”地笑,活像一只刚产下双黄蛋又惊又嘚瑟的母鸡在叫。我白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女人真没见过世面。


  我进屋躺在床上,“都这个时候了,张半仙肯定已经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四婶了。那我以后还能不能去找鹃子姐呢?”想着想着,竟睡着了。


  我又做了个与鹃子姐有关的梦。


  我梦见鹃子姐真的像张半仙说的那样,在埋掉小木人之后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鹃子姐有说有笑,还讲故事给我听。她讲到白马王子驾着马车接走白雪公主的时候,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大红袍,头上戴着面纱的男人出现了。他被一行迎亲队伍簇拥在中央。迎亲的队伍真热闹,有吹锁呐的、有打铜锣的、有敲小鼓的、有放鞭炮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到我和娟子姐跟前停下来。蒙面纱的男人轻轻抬下手,他身边的人不由分说替鹃子姐换上大红的衣裳,还在她头上插上了金光闪闪的凤冠。穿戴好的鹃子姐被扶上一顶红轿子被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走了。我在后面拼命地追,蒙面纱的男人见我穷追不舍,停下来挥舞着手里的皮鞭。他舞动鞭子的时候,头上的面纱飘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相貌和后山上那个外地养蜂人一模一样。我刚要叫出声,鞭子又狠狠甩了过来,火辣辣地抽在我脸上。


  我猛地醒来,发现二姐举着巴掌骑在我身上还想扇我耳光。我一把把她推下床。这次,她一改常态没有生气。我怒视着她,她坐在地上揉着膝盖笑嘻嘻地盯着我说:“还好——你没死。”


  我正要发作,一阵忽高忽低的锁呐声,伴着沉闷的锣鼓声无比悲怆地从村口传来。


  “谁死了?”


  “还会有谁?”


  “到底谁死了?”


  “那个狐狸精。”


  “你是说——鹃子姐死了?”


  “不是她还有谁?我早就知道她活不长。那次我见她撒尿的时候那儿流了好多血,我就知道她会死。她死了也好,她还诅咒我早晚有一天跟她一样,那下面会流很多很多的血。”


  二姐说着,低头往自己裤裆上瞥了一眼,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哇啦”一声哭开了。我定睛一看,二姐真被鹃子姐说中了,她裤裆的位置有一块血印,那血印印在她嫩黄色的裤子上,格外醒目。它之前还像朵杜鹃花苞,不过几分钟时间,花苞越变越大,颜色也越变越深,最后像一簇腥红的杜鹃花在二姐的裤裆上绽放。


  二姐束手无策地盯着那团“红杜鹃”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哭声和村口传来的哭声混杂在一起。我怀疑自己还在做梦,便在手背上使劲咬了一口,一股穿心的痛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打个激灵,心想,鹃子姐可能真的死了。“哇啦”一声,我也跟着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在为可能死去的鹃子姐哭,也在为可能快要死了的二姐哭。


  鹃子姐真的死了。


  我远远地躲在树桩后面,看着装有她的棺木从她家院子里抬出来,又缓缓地朝后山方向走去。四婶在送葬队伍中央被两人连扶带搂地把持着往前走。她每朝前移几步,就跳声夭夭地哭喊一声,“娟子呐,我可怜的闺女啊!”那声音凄惨悲烈,像戏子在憋着嗓子调腔,又像是啼血的杜鹃鸟儿在嘶鸣。


  村里很多人说鹃子姐死得太不应该——太可惜了,她本不该吊死在自家房梁上的,如果四婶不拖延时间,早点请张半仙把小木人埋到那棵杜鹃树下,鹃子姐就会逃过这一劫。


  我每天顶着衣服在村子里游走,常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四婶在埋掉鹃子姐的第二天就疯了。大家都说她的头发是在一夜之间变白的,我出门时不时会撞见穿着鹃子姐衣服的四婶,她披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也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们面对面经过的时候,她偶尔停下来盯着我出神。她的眼神开始很温和,后来变成一把利刀。我害怕她抽丝剥茧地看我,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我会赶紧用头上顶着的那件衣服把自己的脸遮捂得更加严实,然后慌乱地逃离开。


  村里很多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摇头叹息说:“真没见过这么重情重义的娃子,鹃子这一死,这娃就掉了魂似的没着没落。原来多么机灵活泛的一个娃,一下子变成个闷罐子。如今这鬼天气热得快叫人闭气,他还把脸捂得密不透风,真是作孽哦。”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我会内疚地把头埋得更低。我甚至不敢再用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去看她们,哪怕只是一眼,谁叫我是可恶的树精呢。


  其实他们说得也没错,自从鹃子姐死后,我就不喜欢说话了。就算二愣找我玩,我也尽量不张嘴,只用手懒散地比划。


  二愣觉得这样很好玩,他也不开口说话了。他还学着我的样子,不管刮风下雨,也顶件衣服在头上,用比划着的手来代替自己的嘴巴说话。二姐说二愣这样显得很成熟,一点看不出他的傻相,他这样很像一个高深莫测的蒙面大侠呢。


  我知道二姐想逗我笑,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鹃子姐的死,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常常跑到她的坟头放声大哭,我觉得只有哭才能稍微减轻一点我内心的罪恶感。


  那天,我又在鹃子姐的坟头嚎淘大哭,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四婶不知道几时站在我身后,她好像认出我就是害死鹃子姐的树精。她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央求着说:“求求你,求你把鹃子还给我。小木人已经给你了,你为什么还要来抢我闺女?你是不是不喜欢小木人?那我给你做媳妇行不行?我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鹃子,我求求你……”


  四婶抱着我的腿拼命地摇,摇得我两眼发花,也摇得我浑身瑟瑟发抖。我挣扎着想往后退,怎么也动弹不了,四婶的手像钢箍死死地箍住我不放。幸好二姐及时赶来,她掰着四婶的手大声说:“你放开他,他是我弟弟——他是李小树,抢走鹃子姐的那个杜鹃树精在那边。”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二姐称鹃子姐为“鹃子姐”,鹃子姐的死已经化解了她所有的怨恨,其实也不是这样,应该是那次她屁股上流了很多血之后,我妈不知道在屋里给她嘀咕了什么,二姐就变了。我看到她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眼神不再锋利了。记得鹃子姐下葬那天,她还不远不近地落在送葬队伍后面悄悄地抹着眼泪。二姐不再粗声大气地说话,更没有把我当成敌对份子。我不清楚我妈用了什么招数让二姐一下子脱胎换骨,反正二姐真的变了。她越来越注意自己的形像,就连走路,也会故意挺起她那微微隆起的胸脯。我还发现她经常躲在屋子里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不光这些,二姐会脸红了,特别是年轻男人盯着她看的时候,她的脸会一下红到脖子。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做错事的时候,她会坦护我。即便如此,我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因为我怀疑她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二姐见我吓得缩成一团,用胳膊死死护着我说:“有二姐在哩,别怕,四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声撕力竭地哭着说:“是我害死了鹃子姐,我就是那个——可恶的树精,是我害死了鹃子姐……”


  我终于当着四婶的面把自己积郁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二姐松开手赶紧捂住我的嘴,我还是反反复复说个不停。二姐急得大哭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二姐这一哭,我不再对她有防备之心。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再也忍不住“哇啦”一声哭起来。我和二姐抱着哭成一团,她一边哭,一边帮我擦眼泪。突然,她的哭声停止了,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喜地叫嚷道:“小树,你不是树精。你快看,你的血和我们的一模一样——是红色的,你才不是什么树精呢。”


  我顺着二姐手指的地方看去,千真万确,被四婶掐破皮的腿杆开始往外流血,红艳艳的,像火红的杜鹃。我张大嘴巴又“哇啦”一声哭起来。这次,我哭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


  是的,二姐说得没错,我不是树精,原来听村里的大人们说过,鬼怪的血不是蓝色就是绿色。我心里瞬间燃起怒火,如果不克制,火苗子就会从眼睛里冒出来。我握紧拳头闭上眼睛,心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张半仙算账,是他让我背了这么久的黑锅,是那狗日的逼得我顶了两年多的衣服在头上。


  我一把抓掉头上的衣服,四婶见我脸上和头上长满了疙疙瘩瘩的热痱子,她怔怔地看着我。这次我的目光没有逃避躲闪,我们四目相对,四婶机械地松开手一路疯疯癫癫地笑着唱着走了。


  四婶走后,我和二姐在鹃子姐的坟头种了不少杜鹃。


  第二年,那些杜鹃就陆陆续续开了,红的白的成堆成簇地开满鹃子姐的坟头。在红白的杜鹃花丛中,我发现有株紫色的杜鹃花,便嚷嚷着叫二姐来看。谁知二姐两脚像生了根似的,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里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我不禁打个寒战,在二姐的眼睛里,我看到那个头戴面纱,身穿一袭白衫的男人正忙碌着往花丛中摆放蜂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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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5-21 21: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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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1 22:3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南岸兄弟终于回来了。如此甚好也。。。是来会古姐的吧。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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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1 22:4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先悬红,希望同志们拿出绣春刀,杀之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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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2 09: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小明五羊 于 2025-5-22 09:08 编辑

独特的视角,独特的语言描述,独特的故事。
大概明白故事的内容,想起《少年维特的烦恼》,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

很欣赏文中的语句,列如:我幻想自己在那两道彩虹上奔跑。二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肚子也随之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站立起来的青蛙。我心里瞬间燃起怒火,如果不克制,火苗子就会从眼睛里冒出来。、、、、、、

少年观看会为之落泪,青年观看为之叹息,中年观看为之平静。
到如今老年观看就有点厌恶,生活如此美好,为什么要抓住悲剧这一点,我知道:悲剧最能打动人。但还是希望看到充满希望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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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2 11: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有点戏剧化。兄弟,没法与你前边参赛的那篇相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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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2 19:0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熙 发表于 2025-5-22 11:16
感觉有点戏剧化。兄弟,没法与你前边参赛的那篇相比呀。:)

同意。

当然,话说转来,每个小说作者,都是有企图的,在这个企图下,他希望构建自己独有的叙事版图,也就是说,尽量不重复写过的题材。换句话讲,每个作者都有自己最熟悉与擅长的题材领域,也就有他不熟悉不擅长的地方,但由于企图心的存在,他尽力而为了,写得好与否其实没关系,重要的是,他写了。就如同古姐讲她的长篇小说一样,不管别人评价如何,只要自己完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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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2 19: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么这个小说,总体上讲,似乎是个成长小说。一人称叙事下的视角,有其优点,当然也有其短板。南岸兄弟擅长一人称有限视角写作,古姐擅长三人称上帝视角写作。各有千秋。

当然,如果能把一人称与三人称整合到一起,那就更有叙事艺术了。国内有限视角与全知视角运用得比较好的小说家,你比如格非,比如金仁顺,比如范小青,比如曹军庆,这都是这方面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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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2 19:14: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作品的整体语言流畅,比喻句用得相当好。但略有拖沓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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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5-22 19: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用杜鹃作标题,恰似李商隐的诗用《锦瑟》为题一样(锦瑟似乎是无题,标题后人加的吧?),是很好的象征与隐喻。所谓杜鹃啼血,显然预示着结局的悲剧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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